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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所属书籍: 盲区

1

那辆金杯出现在一片漆黑之中,当时鲁南已经对寒冷和暴雨麻木。没有路灯的省道路段还有四公里,距离救助站要八公里往上。平日里鲁南计算过,他走一公里大概要迈一千四百步,如今背着刘白,步距缩短至少三分之一。上次和沈氏兄弟说话之后,他们走了九千来步。刘白在六千多步时清醒了不到半分钟,对鲁南说:“太他妈的冷了。”鲁南回答:“可说的呢。”四肢跟躯干断开,像冬天的树枝。半个小时之前,步话机发出一阵“刺啦刺啦”,然后彻底没了声响,鲁南已经失去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渠道。

“原地蹲下!”鲁南冲沈庆和沈浩发出命令,小心翼翼地把刘白放到地上。他站到省道中间,冲来车拼命挥手。鲁南都快忘了,世上还有雨水和手电筒之外的事物,还有伤员和重刑犯之外的人类。

那辆车停了下来,远光灯晃得鲁南睁不开眼。随着车门打开的声音,有两个人下了车,其中一个冲着鲁南喊道:“是鲁警官吗?”

鲁南一手放在额头遮挡着灯光,另一手举起枪:“把远光关了!”

“鲁警官,我们是乡镇救助站的!走到半道正好碰上镇委会的车……”

“先把远光关了!”

鲁南抬高嗓门。山体被强光瓦解为微小的粒子。人影成了粗细不匀的线。

远光灯关闭。周遭褪色为暗淡的灰黑,只剩手电筒和车头灯小小的光晕,车两旁走来的男子都穿黑色的雨披,看不清面孔。半道碰上镇委会的车?鲁南低头看着他们没有泥水痕迹的皮鞋,但没立刻提醒他们已经露出破绽。

“救助站的?”鲁南上前两步,站到沈庆和沈浩的身后。

“对,我姓马,是救助站的卫生员。”来人要跟鲁南握手。鲁南没动,站在原地看他。

姓马的偏头,看躺在地上的刘白:“那位就是受伤的同志吧?小曹,快把他抬上车!”

随着他的指示,另一名黑雨披绕过鲁南,直奔躺着的刘白。鲁南面前,姓马的仍然伸着手。鲁南枪交左手,右手与他交握。

“不好意思,我们来晚了,路实在是不好走。”

“你们卫生员要抬伤员,不该用折叠担架吗?”

“哦,我们出来的时候没车,带担架不方便……”姓马的愣了一下,说话间没松开鲁南。

鲁南低头看握住自己的手,那只手力气很大,像钳子,隐隐发力。鲁南抬头,姓马的努力迎上他的眼神,甚至挤出个笑容。从他发抖的眉毛里,嘴角难看的弧度中,鲁南看到心虚和残暴同时浮现。沈氏兄弟的呼吸在变重、变慢,他们的肩膀不自觉地起伏。

“都没问我他受的什么伤,就过去抬人,太业余了吧。”鲁南的声音很轻,像小小的石头抛在空中。

这么漏洞百出的谎言。

几人僵在原地,呼吸声也停住。鲁南一脚将姓马的踹翻在地,回身举枪。小曹把手伸进雨衣,摸索着什么东西,被鲁南一枪击倒。随着他倒地,一支手枪从雨衣里掉了出来。

沈庆听到枪声,双腿蓄力,想趁乱起身缠斗。鲁南回过头,用手枪握柄重重地砸上他的脑袋,把他打倒在地。

“都别动!”鲁南用枪指着三人,慢慢地后退到小曹身旁。他把枪捡起来,收在身上,又伸手探向小曹的颈动脉,确认他已被击毙。为了保险起见,鲁南还伸手进雨衣摸了一圈,没有其他凶器。沈庆双手撑地,哆哆嗦嗦地恢复了跪姿。他的兄弟抱着脑袋,一动都不敢动。

最后,鲁南举枪来到姓马的面前,把他翻了个个儿,用膝盖顶在他的后腰,掏出手铐。鲁南边铐他边对沈氏兄弟说:“你们俩,去把我的同事抬到车上。”

那具尸体仰躺在地上,雨衣散开,像折断翅膀的巨鸟。

2

嘉华中心播放着“营业时间还有半小时结束”的提示,麦当劳则依旧播放着欢快的促销广告,人声的交错之中,乔绍廷和陈曼沉默着对视。周硕离开座位,站在乔绍廷的身后。又搞胁迫威压那套?乔绍廷想。此时鲁南部署的招数已经悉数完成,报关也快要通过,在乔绍廷看来,陈曼额头简直就贴着“气数已尽”“大势已去”“苟延残喘”。

但戏还是要陪着演下去的。乔绍廷侧头瞟向周硕,无奈地叹了口气,对陈曼道:“有些事情,最好您别问,也省得我瞎说。您总不会让他就在这儿勒我脖子吧?”

“乔律师误会了,他是在考虑要不要赶紧走。”陈曼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,抱着胳膊,一脸玩味地盯着乔绍廷,像只察觉不到猎枪瞄准镜的老虎。

“走?去哪儿?”

“去晨曦花园,或者和光医院,奥佳幼儿园也行。”

这三个地方,分别是乔绍廷父亲的住处、妻子的工作单位和儿子的幼儿园。

果然,胁迫威压。无法在公共场所取人性命,就要祸及家人。乔绍廷几乎要为陈曼匮乏的创意而叹息。何况在洗手间看到鲁南的留言时,乔绍廷就粗略地估算过,周遭布控的警察至少有四个,陈曼的威胁根本不可能成真。孩童在五六岁时,互相起难听的绰号,叫个不停,为的是看哪个软蛋先哭出来,陈曼还以为自己有资格玩这样的游戏。

虽然十分清楚眼下的局势,乔绍廷还是配合地表现出适度的愤怒,冷笑一声,面露愠色:“陈总,你这就……”

“别急着翻脸嘛,回答我的问题。”陈曼对乔绍廷的反应很是满意,安抚式地拍了拍乔绍廷的手。

“既然二位刚才已经查过我了,没查到我有一个亲姐姐吗?”乔绍廷深吸一口气,似乎十分不情愿透露这个信息。

陈曼愣了愣。

“不错,上个月我是在看守所,但我姐乔绍言是江州刑侦总队的副队长兼政委。还需要继续解释吗?”乔绍廷说着,把脸转向一旁,还叹了口气。

陈曼抬眼看向周硕。周硕立刻搜索了乔绍言的个人情况介绍,把手机递给陈曼。陈曼一行行地扫过去,将信将疑道:“这上面可没说她有你这么个弟弟。”

乔绍廷拿起自己的手机,打开拨号通讯录,找到了标注为“姐姐”的电话,直接拨通,打开免提。彩铃过后,一个男声传了过来:“喂?”

陈曼无从知道,那个号码的拥有者并不是真正的乔绍言,而是鲁南。检疫标识出问题那会儿,陈曼起疑,让周硕上网搜索乔绍廷的个人信息,乔绍廷就从两人的眼神交换中感受到了气氛不对。出于直觉,他把通讯录里的“鲁法官”改成了“姐姐”。

而乔绍廷也无从知道,此刻鲁南真的跟乔绍言在一块儿。当时他们在电信大厦,鲁南正质问乔绍言怎么会来这里,乔绍言则不客气地反问:“你是在跟踪我吗?”鲁南正要回答,乔绍廷的电话就进来了。

人总该相信巧合。

乔绍廷的电话打断了鲁南和乔绍言的对峙,鲁南盯着手机屏幕,疑惑地嘟囔:“他怎么打过来了?”乔绍言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,也是一脸惊讶,望向鲁南。

鲁南犹豫几秒,冲乔绍言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接通电话,含含糊糊地说:“喂?”

“哎?姐夫,怎么是你接的,我姐呢?”电话那头,乔绍廷似乎感到困惑。

“姐夫”二字一出,鲁南立刻意识到这电话是打给陈曼听的,而陈曼听过“鲁法官”的声音。思及此,鲁南粗着嗓子,瞬间换上一口东北腔:“你姐牵狗呢,我这不搁蜂巢给她取快递呢吗!你真会挑时候,我这儿正要扫码……”

鲁南迅速进入角色,甚至把“取快递”说成了“糗快递”。说罢他一捂电话听筒,压低声音,语速飞快地对乔绍言说:“我是你老公,咱俩下楼买菜,乔绍廷现在被挟制,不管他说什么,想办法帮他圆过去。”

不等乔绍言做出任何反应,鲁南就松开听筒,继续表演:“哎,绍廷电话,你先接一下。”

说着,他把手机递给乔绍言,冲她摆手,示意她赶紧开口。乔绍言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公安,呆愣片刻便做出语态自然的样子:“绍廷啊,怎么了?”

“你先把它给我,我带它遛一圈。哎对,你问问他那葡萄咱爹收着没有啊……”鲁南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渐行渐远,效果十分逼真。

乔绍廷傻了。他很有信心,“姐夫”肯定能找到合理的说法解释姐姐不能接听电话,但他万万没想到,姐姐会真的和“姐夫”身处一地。乔绍廷心中暗惊,一瞬间有不少猜测,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原委。他控制自己表情如常,确保陈曼不会看出破绽:“哎?咱们乔大队长没在班儿上啊?”

“一三五,我带夜班你忘了?”

“哦哦,日子过糊涂了。那葡萄咱爸收着了,好吃是真好吃,就是有点儿太甜了。我看那上面写的原产地还是智利什么的,挺贵的吧?跟姐夫说,下次别买那么多了,我现在也控制爸吃甜的。”

“哦,说起来,爸最近身体怎么样?”

乔绍言的语气依旧自然,而乔绍廷的神情变得微妙。他一时间拿不准这是为了演出效果,还是乔绍言真心想要知道。

乔绍廷笑笑:“就还那样。人不安分,牢骚也多,总嫌我照顾得这儿不好那儿不对的。我有时候故意跟他杠,这闺女不回来,有儿子尽孝,他该知足才对。”

听到乔绍廷夹带私货的讥讽,鲁南就感觉自己的存在非常多余。乔绍言先是一脸愧疚,几乎要叹出口气,随后就抬眼瞪他,好像在指责他窥探隐私。鲁南冲她摊手耸肩,一脸无辜,努力表示听到这种家庭内部关系细节绝对非他所愿。这些肢体动作的澄清收效甚微,乔绍言还是立刻伸手往鲁南身后的方向一指,斥责道:“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再带它遛一圈儿去!”

鲁南翻了个白眼,往旁边走了几步。

“是我不好……”乔绍言压低了声音,语气十分伤感。

“嗐,嗐,你这不也是总队的工作忙,脱不开身……”电话那头,乔绍廷估计也没想到氛围会瞬间陷入沉重,连忙找补。

乔绍言苦笑:“有些事,无论拿什么都不能当借口。我对不起爸,也对不起你。”

乔绍廷愣住了,他开始后悔,就算的确不满,也不该在这时候出言嘲讽。从小就是这样,他喜欢恶作剧,而姐姐容易当真。七八岁的时候,他告诉乔绍言树上的毛毛虫最喜欢红色,乔绍言就一个夏天都没穿最喜欢的红色裙子。

乔绍廷有些不好意思,瞟了眼陈曼。陈曼听了乔绍言的真情告白,也是略带尴尬,转开眼神。

“你瞧我这会聊天儿的劲儿!不说这些了,姐,我是想跟你问一下,上个月我托人找你帮忙去海关运作的那批货,你还有印象吗?”

“那批货?什么货?”

乔绍廷微微一惊。陈曼立即警惕起来,冷冷盯着乔绍廷。

空气凝固几秒。乔绍言自然地接话道:“你上个月不就是托那个姓岳的律师过来报关吗?”

听到这儿,陈曼的表情缓和下来,乔绍廷也暗自松了口气。

电信大厦里,乔绍言边打电话,边默读鲁南写在纸上的内容:岳志超律师,走私国家保护动物,通过你弟运作,冒充工艺品报关。

“那事情不都办妥了吗?我记得最后是按工艺品报的。”她把这些词组转化成了自然而然的日常聊天,鲁南冲她连连点头。

“啊是是是,它要没你帮忙,不就报不过去了吗?是这样,岳律师最近还要去趟江州,说让我帮着问一下海关那边儿你是找的谁,他想连你带海关那边的朋友一并表达表达感谢。”

“什么海关?你别瞎说,我嘱咐过你多少次,别在电话里胡说八道。”

“哦哦哦,我明白。可岳律师他……”

“他要来了江州,你让他直接跟我联系就成,有什么事见面再说。”

乔绍言的表现可谓是超水平发挥,增加可信度,还避开进一步信息核实。陈曼轻轻合了下眼皮,示意乔绍廷“考验通过”。乔绍廷立刻进入了收尾环节:“那成,姐,我让他到了之后直接给你打电话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那先这么着……”

眼看着那边快挂断电话,乔绍言忙不迭地对手机说:“哎,绍廷!”

“啊?”

“你……你多保重。”

鲁南看看乔绍言,又识相地走开几步。

“哦,放心吧。”

“帮我给弟妹和孩子带好。”

“好的好的。那先这么着……”

“你跟爸说,我一有时间就和你姐夫回去看他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随即,乔绍廷不冷不热地说:“不用,你那边儿忙,不用总惦记这边儿。拜拜啊,姐。”

不等乔绍言再说什么,那边就挂断了电话。乔绍言盯着手机愣神数秒,又去寻找鲁南的身影。这次,鲁南站得远远的,看向空无一物的走廊尽头,给她留足空间。

快餐店里,乔绍廷放下手机,努力驱散那通结束语带来的复杂感受,理直气壮地抬头看着陈曼。周硕已经回到座位,还一脸友好地拍了拍乔绍廷的肩膀,仿佛数分钟前要去走亲访友的另有其人。

陈曼讪笑,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“报关未通过”弹窗:“看来你姐办事要比你靠谱。”

“这有时候是系统问题,你见过哪个官网好使的?”乔绍廷说着,又点击了一次提交,系统显示申报成功。很快,周硕的手机也收到提示,“报关通过”。他冲陈曼点头,陈曼冲乔绍廷点头。商场开始播放“明天再见”的闭店广播。

一旁的开放式书店内,赵馨诚看着乔绍廷收起笔记本电脑,和陈曼、周硕一并走下电梯,也长舒了口气。他对耳麦汇报道:“吴队,乔律师那边应该搞定了。他们正去停车场,估计是送陈曼赶飞机。”他的余光注意到乔绍廷的身后,半长头发的年轻人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。

不管他是什么来头,到现在这会儿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了——大不了就是动手。赵馨诚轻轻吹声口哨,跟上那一行人。

总之,顺利过关。

3

电信大厦内,鲁南盯着公告栏的“本月标兵”和“服务规范”,看得津津有味,直到乔绍言走过来把手机递给他:“你是不是把我弟卷进什么危险的情况里了?”

“我找他帮忙,他是自愿的。你是他姐,应该很了解他。”鲁南实话实说。当初乔绍廷连缘由都没问就答应帮忙,除去对鲁南本人的信任,当然跟他不安分的性格脱不了干系。

见乔绍言低头不语,鲁南猜是那句“应该很了解”戳痛了她。或许恰恰相反,乔绍言对现在的乔绍廷毫无了解。

理性清晰,外柔内刚,这是鲁南在短短几小时的相处中,对乔绍言形成的印象。如今她却垂着肩膀,两眼放空,久久地不说话。

乔绍言的样子实在沮丧,鲁南猜,她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,所以他罕见地越过日常边界,多问了一句:“家庭关系不睦这部分,锅不能我背。他是不满你总不回津港看你父亲吗?”

“他不满的是我母亲从病危到过世我都没回去。而且对我不满的不只是他一个人。”

“原因我就不问了,但不管是不是理亏,你总可以主动回去看看吧。”

“几年前我回去过,从头到尾,绍廷一句话都没跟我说。”

“那你父亲呢?”

乔绍言更显怅然,叹了口气:“他甚至都没正眼看过我——真是亲父子。”

鲁南苦笑。人们总是自以为坚强,可以应对危险的工作和迷宫般的人际关系,可以穿越风暴,击退猛兽。可实际上他们脆弱无比,在所爱之人失望疏离的眼神中,一击即溃,无法自处。

“你跟他们解释过吗?”

“我没法解释。”

“是没的可解释,还是不能解释?”

鲁南又逼近一步。这回乔绍言不接招了,她迅速整理好心情,冲鲁南笑笑:“别再问了,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。”

“没错,我是跟踪你到这儿的,但你来这儿干什么?看,你还得继续回答问题。”

乔绍廷来电之前的局面继续。

乔绍言一言不发,盯着鲁南。一旦离开讨论家人的感性范畴,她就变回了之前总队会议室里的那个人,能跟强悍的吴涵针锋相对,肩背挺直,丝毫不输。

吴涵的电话适时地进来,打破了沉默。鲁南看着眼前再度穿上铠甲的乔绍言,求生欲发作,将乔绍言的临场发挥大大夸奖一通。不仅如此,他还在吴涵和乔绍言之间打了圆场。挂上电话,他又向乔绍言解释吴涵的敌意并不是敌意,只不过是对保密范围十分敏感。

“你不需要在吴涵那儿帮我说好话。”片刻之后,乔绍言的语气缓和了一些。在那之前,鲁南简直担心自己会因为刺探乔家秘密而遭到灭口。

清了清嗓子,乔绍言开始讲述她在徐慧文家的发现。

“我的猜测未必准确,可我现在怀疑,徐慧文知道李梦琪的下落。”乔绍言一开口,就是个重磅炸弹。

乔绍言找到的疑点一共有三个。

首先,徐慧文用的护肤品里有LA PRAIRIE的面霜。田洋轿车后备厢那个礼盒里,是同一个品牌的眼霜。

其次,田洋和徐慧文是分房住的。他们儿子的房间里,床头柜和床上都搁了不少女性衣物和用品。能让一对夫妻分房睡觉却不离婚也不分居的,除了多年的恩情、怕麻烦、不想改变生活习惯这些惯常理由,还有共同的利益和秘密。

再次,也是最重要的,乔绍言进门时徐慧文在打电话,用的是一部黑莓手机,临走互留电话时,她却掏出了一部三星。

“你不是说她孩子去国外念书了吗?没准儿那部手机是……”

“年轻人用黑莓手机,总归不常见吧。”

说话间,两人走出电信大厦。鲁南回身望向大楼招牌,明白过来:“你是想来查她的通讯记录。”

“没错,而且这部分超出了我的权限。所以说,不管你问不问,我都需要找你和吴队帮忙。”

乔绍言说罢,定定地看着鲁南,等待他的判断。

诚如乔绍言所说,徐慧文有不少可疑之处。强光和漆黑一样会干扰视线,太过合理的身份,似乎让徐慧文成了调查中的盲区。鲁南甚至怀疑,倘若李梦琪改头换面成为田洋的妻子,是否也能瞒天过海。

想到这里,鲁南加快了脚步,冲乔绍言摆摆手,示意她一起上冉森的车。他边拨打电话,边急匆匆对冉森说道:“赶紧回总队。”

马路对面那辆跟踪他们而来的红色宝马已经开走,不见踪影。

津港机场的出发口人来人往,赵馨诚斜靠着栏杆,监视着乔绍廷和陈曼、周硕握手告别,站好最后一班岗。他看那两人通过了安检门,走向登机口,将眼前的进展通过耳麦汇报给吴涵。吴涵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喜悦,赵馨诚也觉得肩膀轻盈不少。

通讯结束之后,赵馨诚忽然注意到,那个半长头发的年轻人也在安检处排队。他嘬着牙花子想了想,冲不远处的金勇刚递了个眼神。金勇刚立刻会意,朝那个年轻人的方向靠近。

就在金勇刚越来越接近他的时候,那个年轻人突然扭头望向赵馨诚,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耳朵,露出藏在发间的通讯耳麦,又朝赵馨诚做了个拱手致谢的动作。

赵馨诚明白过来,这是吴涵派来的南津总队公安。他没想到,布控支援行动的背后,居然还有一层支援行动。赵馨诚笑了,对通讯耳麦说:“没事了,小金,收队。”

至此,赵馨诚和乔绍廷部分的行动全部结束。

4

冉森的车在南津刑侦总队门口停下,鲁南下车,绕到驾驶席车窗一侧:“你稍等一下,我们进去跟吴队说,让总队的人把你带进去。”

冉森有些意外,有些惊喜,甚至有些感动:“我终于不是工具人了?”

“既然牵扯到徐慧文和她让你转交的物证,好歹你得做个笔录。”

看冉森笑容凝固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,鲁南在心中默念“习惯就好”,和乔绍言一并走向刑侦总队大院。刚走出没几步,鲁南就接到了乔绍廷打来的电话。这次乔绍言没看到来电提示,冲鲁南打了个手势,先行一步。

鲁南放慢脚步走进院门,接起电话刚要开口,乔绍廷就抢先说道:“鲁法官,帮你一次忙,我得少活十年。”

鲁南笑眯眯地面对乔绍廷的抢白:“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,存在一定的风险……”

“那咱俩对‘一定’或是‘风险’的理解差异还挺大的。”乔绍廷的语气就复杂得多,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大难不死的愉快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狡猾。

虽然钦佩乔绍廷的应变,也感激他的仗义,但鲁南以多年和律师交手的经验判断,乔绍廷这时候立刻打来电话,目的恐怕有些可疑。他飞速盘算了一下乔绍廷可能提的要求,又思考在不越界的情况下自己能为他做到哪一步,然后痛快地答道:“不好意思,这次算我欠你人情。”

“不用。那两个人,你们会逮捕的,对吧?”

鲁南本以为乔绍廷的要求大体不会离开那个死刑复核案的范畴,此话一出,鲁南反而搞不明白乔绍廷的意图了。斟酌片刻之后,他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们法院并没有权力逮捕任何人。”

“得了吧,你显然是掺和到公安的布控行动里了。我不知道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,但在嘉华中心给我递手机的,还有老在附近晃悠的一个半长头发的小伙子显然都是公安。我就问你,是不是会把这俩人抓起来?”机场高速上,乔绍廷开着车,对打开免提的手机说。

“不出意外,再有一个多小时,他们就归案了。”

“那就行。把他俩绳之以法,咱们就两不相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他们一言不合就要把我勒死。”

“呃……听上去倒也合理,可就有那么点儿公报私仇的味道。”

“也不完全是,一言不合就下毒手,怎么看都不会是好人吧。”

“总之非常感谢,也很抱歉让你冒了这么大险。”这么看来乔绍廷是真的别无所图,仅仅出于良好市民的正义感来电——鲁南为之前的想法愧疚了几秒,准备挂断电话。

就在此时,乔绍廷又开口道:“哦对,还有个事。”

“你说。”真不愧是律师。鲁南按“结束通话”的手指停在半空,差点儿没憋住笑。可乔绍廷接下来说的,超出鲁南的预判。

“刚才电话里确实是我姐,行动是她们队主控的吗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你别再把她牵扯进来。”

鲁南原本正走向办公楼,听到乔绍廷的话,停下脚步,笑了出来:“你是怕她有危险?我还以为你俩关系并不好呢。这个你放心吧。再说了,她是公安,本就是专门——”

乔绍廷打断他:“没错,我俩关系是不好,那你也别把她牵扯进来。”

没等鲁南再说什么,电话被挂断了。

这回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鲁南坦荡地想着,在心里对乔绍廷认了个错。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手机。这个乔绍廷,跟乔绍言本人直接说话的时候冷嘲热讽,现在又打电话过来叮嘱,他对姐姐的在意,恐怕比他自己能觉察到的还要再多些。

此时乔绍言恰好从办公楼里出来,鲁南刚想跟她说些什么,就看见她身后还跟着吴涵和傅东宏。几人在鲁南身旁停下。吴涵冲身旁的刑警指了指门口:“去把冉律师带进去做笔录。”

她又对鲁南道:“乔队都告诉我了,替我感谢津港的乔律师。”

最后,她转向傅东宏:“你的人应变非常不错,但我还是认为,他应该待在队里,直到津港那边行动结束。”

“要是留在队里,刚才乔律师电话打过来,我就只能冒充你老公了。”鲁南瞟了眼傅东宏,用眼神传达自己的疑问——谢完乔绍廷,不该轮到他鲁南吗?

傅东宏无奈地朝他撇嘴,用眼神回答——不要妄想。

吴涵转身,盯着鲁南:“我以前是不是真的见过你?挺久以前了,好像是司法警察的立功表彰会,有个法警在押运过程中猝遇突发事件……不过我记得上台的那个人比你黑,也比你瘦,而且没戴眼镜。”

听到这话,傅东宏意味深长地去看鲁南的反应。乔绍言虽不清楚内情,但也觉出吴涵意有所指,看向鲁南。

“我也希望当年你看到立功受奖的那个人是我。”三人的目光下,鲁南嘿嘿一乐,没承认也没否认,打得一手好太极。

答谢寒暄环节到此结束,吴涵立刻说回案情:“陈曼那边算告一段落了,据津港公安和我的人近距离观察,陈曼应该不是李梦琪。从你们的调查来看,似乎是觉得徐慧文有问题,她的通讯记录我已经派人去查了。不过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,徐慧文也不会是李梦琪。”

“确定?”鲁南问。

“案件调查伊始,为加快效率,所有涉案人的DNA,包括凶器上那个身份不明的DNA,我们都和田洋周围的所有人进行过交叉比对。南津总队筛查了斯塔瑞公司的全部员工,我们队负责筛查田洋的亲友,这里面自然有徐慧文。不管她现在有什么嫌疑,她肯定不是李梦琪。”乔绍言接过吴涵的话,看来鲁南刚才的圆场也并不是毫无用处。

“那……徐慧文或是田洋家有没有一辆红色的宝马车?”鲁南不死心地追问。

“没有。田洋的车都被查封了,徐慧文之前开的那辆MINI也是田洋名下的。”

“刚才有辆红色宝马一直跟踪我们到电信大厦。不过无所谓了,既然她不是李梦琪,我也就再查不出什么。我可以跟你们说个大概的嫌疑方向,你们继续往下追。”

鲁南说着,转向傅东宏:“领导,我晚上九点多点儿的车,能不能……”

傅东宏宛如吴涵附体,把帮忙当本分:“你不许走,留在这儿配合吴队工作。”

鲁南非常泄气,自己又没线索继续追查,还有什么工作能配合的?

吴涵可能和鲁南想的一样,略一思考:“等冉律师的笔录做完,要是没什么意外情况,你和老傅该走就走吧。”

说着,她看了眼傅东宏:“你们差点儿搅了我们的行动,但也是你们弥补了抓捕计划的漏洞,而且还发现了徐慧文身上的疑点,谢谢你们帮忙。”

这答谢不但来得晚,还要提鲁南闯的祸。吴涵可能认为,当面直接说出“谢”字,小行星会撞向地球。正在鲁南腹诽时,吴涵朝他伸出了手:“我个人也很感谢你。”

他和老傅不是仅仅“弥补计划漏洞”吗?鲁南懒得深想,礼节性地和吴涵握了握手。

“傅庭,我能不能去交通队做个笔录……”

“你先别走。”傅东宏正跟吴涵往办公楼走,一回身,否决了这个提议。鲁南翻了翻白眼,冲乔绍言苦笑。

乔绍言一指鲁南左眉骨伤口的创可贴:“你该换补丁了。”

刑侦总队水房中,鲁南在水池前扯掉创可贴,弯腰清洗伤口。

乔绍言在一旁看着:“看来,你之于吴队和冉律师之于你差不多。”

“啥?工具人?”鲁南直截了当。他还以为乔绍言是良心发现才关心他的伤势,没想到是探讨人生意义来的。

乔绍言笑了,因为鲁南的不掩饰。

“被人当工具使,也没什么不好,至少我没什么意见。”

乔绍言掏出新的创可贴递给鲁南,有些惊讶:“你没意见?”

鲁南谢过乔绍言,撕开创可贴,笨拙地往眉骨上贴:“我不知道对于你们来讲办案抓人算什么,反正我是当工作。”

乔绍言洗着手:“只是工作?当然我不是说什么天天要想着匡扶正义之类的,那就太矫情了,可咱们至少是在维护法律吧?”

鲁南半天没贴准地方,干脆放下创可贴,用手指在眉毛上摩挲,确认伤口位置:“是,没错,维护法律也是种工作嘛。做好一份工作,有信仰加持自然更好,但如果没给信仰充值的话,尽责就足够了。”

乔绍言洗完手用纸巾擦干,又掏出护手霜抹了抹,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后,她一扭头看到鲁南还没贴上创可贴,就上前拿过创可贴说:“我帮你吧。”

她凑近鲁南的左侧眉骨,帮他贴上:“你说得也对,只要有足够的责任心,一样能立功受奖。”

鲁南没接话茬儿。立功受奖他不在乎,当工具人他也不在乎,就是一份工作罢了。抓捕陈曼,揪出徐慧文,他觉得自己这趟工作也差不多该到头了。倒是这次,吴涵、傅东宏、江啸,乃至乔绍言,他们立场各异,却都有在乎的东西,而且都异常执着,这点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刻。

鲁南如此想着,神经放松下来,闻到乔绍言手上护手霜的味道:“你抹的啥?挺香啊。”

乔绍言笑了:“就是雪花膏的味儿,我还挺喜欢这种……怎么讲,‘古早味’的。”

“乔队,好歹我是给你弟当过几分钟姐夫的人,有两句话不知当不当说。”

乔绍言白了他一眼:“你最好别说。”

鲁南愣了愣:“那好吧,我只说一句——他挺挂念你的。”

乔绍言呆愣片刻,神情变得复杂,可她刚要说话,鲁南的手机就响了。

鲁南接通电话:“吴队?”

吴涵正和几名刑警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大楼,刑警各自跑开去召集警员,准备警车。

“查到徐慧文的通讯记录了,那部黑莓手机用的是她儿子名下的号码,她刚才打给陈曼了!”

徐慧文和陈曼有联系。结合乔绍言之前给的信息,此刻的鲁南,竟然并不十分惊讶。

他朝乔绍言挥了挥手,拿着手机,匆匆走出水房。

5

刑侦总队院门口停了十几辆警车,灯光在夜色中闪烁,四五十名整装待发的刑警站在车边,似乎就等吴涵一声令下。这热闹的一幕看得鲁南恍惚,这一整天总队都静悄悄的,他都不知道吴涵从哪里一下召集了这么多人。

鲁南一过来,吴涵立刻向他确认红色宝马的型号和车牌。鲁南点头:“是一辆325,后面没有L,估计是老款。”

吴涵对一众刑警说道:“你们都听到了,除了A组和B组之外,其他人去找这辆车。我们已经联合交管部门从监控里排查,有任何消息更新,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。行动吧。”

刑警们驾车驶出了刑侦总队。光点迅速变少,不到五分钟的时间,院内又重回安静。鲁南则跟着吴涵往办公楼的方向走:“这徐慧文是不是……”

不等鲁南说完,吴涵猛地回过头,抢先问道:“这情况乔队知道吗?”

鲁南一愣。刚才在办公楼下,她俩还一唱一和,怎么现在又提防上了?他瞟了眼楼门口,乔绍言刚从水房出来,正边往院门口走边四处张望,还不时看向鲁南和吴涵这边,应该是完全不明白行动的缘由。

“我什么都没透露,只说你要找我。不过你什么都不告诉她,是有什么芥蒂吗?”

“我跟乔队之间完全是公对公。她在南津没有执法权,帮不上忙,而万一有任何行动内容被泄露了,如果她也是知情人之一的话,反倒会增加很多麻烦。”

鲁南注意到,吴涵说得非常宽泛,显然没有把情况和盘托出。鲁南不知道吴涵是翻了旧账,还是又和乔绍言有新的冲突,他也懒得再掺和,笑着点头:“有道理。这样一来,如果行动内容被泄露的话,你只需要怀疑我和傅庭就行。”

“真要到那时候,我会好好调查一下老傅。”

这人开不得玩笑的吗?鲁南惊讶地望向她,吴涵却换了个话题:“徐慧文跟陈曼通话的时间,应该就是乔队去家里找她的时候。”

那也就是乔绍言敲开门时,听见的徐慧文那句“妈,我这边有点儿事”。鲁南回想着乔绍言的讲述,默默对上了时间线。

“可徐慧文和陈曼之间怎么会有联系?”

吴涵瞟了鲁南一眼:“别跟我这儿装小学生,显然作为给陈曼走私集团洗钱的公司,徐慧文才是实际控制人。不管作为老公还是董事长,田洋只是个幌子。”

“不是我装傻,而是我不明白之前你们怎么没调查出来。”

“因为徐慧文的身份在他们集团有保密范围。我已经核查过了,连江啸和卢星都不知情。”

鲁南愣了愣。如果他没记错,江啸已经做到了陈曼身边的二把手,连他都不知情,那徐慧文的确不是一般的核心人物:“徐慧文已经发现自己暴露了?”

“应该是。如果那辆红色宝马里坐的是她,跟踪你和乔队到电信大厦,足以让她意识到危险。而且她现在人没在家,两部手机都关机,显然要出逃。”

“手机号你们定位了?”

“定位了,那两部手机不在一块儿。两部手机的信号都在移动中,而且都是往出城方向。”

“她很可能——”

“可能把这两部手机扔到两辆出租车上,给司机塞几百块钱,让他们分别朝不同方向往城外开,用来干扰侦查。所以A组和B组都只配置了四个人,剩下的全面撒网,重点找她开的那辆车。牌照我会让人查,不过估计那是辆走私车,要么是假牌,要么是套牌。”

吴涵语速很快,对抓捕方案也十分笃定。鲁南感觉此刻的她前所未有地斗志昂扬,宛如睡醒的猛兽。想来也是,卧底、布控,她都不能亲自下场,只能隔山打牛,如今终于直接抓人,兴奋也在所难免。

鲁南对接下来的行动更放心了些,与此同时,他也开始惦记自己晚上九点多的车票。恰逢吴涵话音未落,傅东宏从办公楼里走出来,看了看吴涵和鲁南:“乔队呢?”

鲁南一指院门口的方向:“刚看她出去,怎么了?”

“张弢和焦志已经从江州回来了,正从机场往这边赶,我还说让他俩跟乔队碰一下。”

傅东宏的事在抓捕面前算不上重要,鲁南却敏锐地捕捉到自由的气息:“呦,这正差回来了,我是不是可以撤了?”

傅东宏刚要说什么,鲁南就对吴涵说:“吴队,刚才你说过的,只要冉律师做完笔录,我和傅庭该走就可以走了。”

“吴队还说过,要是没什么意外情况。”傅东宏冷冷地说。

鲁南摊手:“就算有意外情况咱们也干不了啥呀。眼看案情有进展,吴队他们该怎么查会怎么查,正好张弢和焦志过来了解情况,更容易确定死刑复核的方向。”

傅东宏看向吴涵。吴涵有些纠结,问鲁南:“你觉得徐慧文有可能警告陈曼吗?”

“陈曼已经上飞机了,她的电话打不通,留在南津这儿的大管家是江啸,又是你们的人。对徐慧文而言,她要想对陈曼尽忠,最好的办法是确保自己别被捕。”

“傅庭,您跟这儿再留一会儿,我真得去交通队做个笔录,完事儿咱们一块儿撤?”见傅东宏没立刻否定,鲁南马上大步朝院门外走去。

总队院外,鲁南正一身轻松地在路边等出租车。冉森从车里下来,小跑到鲁南身旁:“鲁法官!”

鲁南打量着他。显然,冉森笔录结束恰好看见吴涵召集人马,为打听状况一直等到现在。

“你怎么还跟这儿蹲坑呢?这都几点了,回家吃饭去吧。”鲁南的声音里满是收工的愉悦。

“你和公安的人跑进跑出的,可什么进展都不跟我说。我陪着你忙活了半天,没功劳也有苦劳啊!你总不能……”冉森却一脸焦急。

“好好好。这样,我的两个同事很快就来,一个是张弢,另一个是焦志,他们是田洋案死刑复核的承办人。有些情况虽然我不能和你讲,但我一定会如实、详尽地告诉他俩。至于剩下的,你该提辩护意见提辩护意见,他俩该怎么复核怎么复核,我只能给你交代到这儿了。”鲁南急匆匆说着,就看一辆空车从自己面前驶过,刚要拦车,冉森就挡在了面前。

“那……你是现在就要走了吗?”

“我得先去交通队做个笔录。”

“我送你吧。”

让他送这一路也少不了打听,鲁南忙摆手:“不用。这法院的老跟律师搅和在一块儿,既不好说也不好听。”

鲁南终于拦下一辆空车,就见冉森一脸沮丧,神情落寞。他想了想,往回走两步,拍拍冉森的肩膀:“别泄气,你今天帮了大忙,不光帮到了我,也帮到了你当事人。我向你保证,我的那两位同事是非常尽责的法官,他们一定会审慎地对待田洋的案子。”

冉森深吸口气,强打精神,伸出手和鲁南握手道别:“谢谢你,鲁法官,我相信你。”

鲁南笑笑,带着学生躲过老师拖堂般的心情转身上车。可他并不知道,马路对面有个人一直站着,观察他和冉森的互动。那人一见他离开,立刻小跑着过了马路,叫住冉森。

“冉律师!”

“乔队?”冉森有些意外,看着乔绍言朝自己走来。

“冉律师在斯塔瑞做法务多久了?”乔绍言免去了寒暄,开门见山。

“五年多了,当时公司刚成立没多久,田总聘了两个律师做法务,除了我,还有一个比较资深的大姐,但是她干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了。”冉森回答着乔绍言的问题,却搞不明白她询问的缘由,一头雾水地望着她。

“那个女律师叫什么名字?之前是哪个事务所的?”乔绍言继续问。

冉森不知道这和眼下的抓捕有何关系,或者是指向什么新发现的线索。可他想了想,还是如实答道:“印象不深了,只记得她姓刘。不过我应该还有她的名片,我可以回去找一下。”

说到这儿,冉森顿了顿:“您不会是怀疑她……”

乔绍言笑笑,跟鲁南一样什么都不泄露:“我只是想多了解些情况。冉律师,你一直在田洋的公司做事,在他周围有没有见到过某个二十五到三十岁的女性?”

冉森笑了:“您给的条件也太宽泛了,这让我怎么说。”

乔绍言想了想,从兜里掏出个笔记本,抽出夹着的照片递给冉森:“你在田洋身边见过这个人吗?”

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,边缘泛黄,上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,鹅蛋脸,瘦高个儿,一身休闲装,没戴任何首饰。她正对镜头,笑得十分开朗。

冉森刚接过照片,乔绍言的手机响了,她看了眼来电显示,转身走开几步,接通电话。

“喂……是我……你怎么……你说什么……什么时候?在哪儿……你为什么……喂?喂!”

看来是那头挂断了电话,冉森听着乔绍言断续的语句,更为困惑,却不知道从何问起。如果说和鲁南的短暂相处教给了他什么,那就是不要指望公职人员共享信息。冉森想着,在心里叹了口气,把照片递还给乔绍言:“没印象,我应该没见过。这是……”

“这是八年多以前的李梦琪。”说着,乔绍言急匆匆地收起照片,“再联系。”

冉森看着乔绍言离开的背影,一脸莫名其妙。

交通支队比刑侦总队热闹多了,大晚上的,鲁南竟然要排队等询问室的空位。做完笔录,他也就终于明白了下午那起事故的缘由。

鲁南乘坐的那辆出租车,司机在高速行驶的情况下没看清旁边车道的情况就变道,引发了这起连环事故。出租车司机的伤势还不太方便做笔录,但交警从事发路段的监控推测,旁边那辆车很可能正好位于出租车的后视镜盲区里。

盲区,就是在两车平行距离一米到一米五的情况下,鲁南所乘坐的那辆车两侧车后门的位置,也就是后视镜和倒车镜都看不到的那个夹角。司机在变道前肯定通过倒车镜和后视镜观察过,而他变道后发生碰撞的那辆车,正好在这个视觉盲区里。

明明距离很近的后车,却会因为盲区的存在遭到忽视。这番技术性十足的解说,不知为何让鲁南联想起李梦琪的案子。会不会也有什么近在咫尺的事物,一直被所有人忽视?明明刚跟乔绍言说过那不过是一份工作,此时的鲁南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傅东宏那儿脱身,可他还是忍不住联想。

“那些受伤的人怎么样了?”鲁南问交警。

“伤得有轻有重,不过都没生命危险。这里面也有你及时报警和现场积极施救的功劳。”

鲁南摆手:“谈不上。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
和交警握手道别后,鲁南穿过支队大厅向外走,恰好碰上两名交警对一名女司机检查行驶证。

那名女司机在大大的买菜包里翻找半天,最后干脆一股脑把包里的东西倒在桌上。这动静吸引了大厅不少人的目光,那包里的东西简直一应俱全,除了化妆品、护肤品、保温杯,还有两本厚书和一瓶胡椒粉。一旁五六岁的小孩拿起胡椒粉,冲自己的家长嘿嘿笑。

鲁南从一旁经过,也注意到了这名女司机。不仅如此,他还发现那个女司机倒出来的东西里,有个印着“LA PRAIRIE”的蓝色圆形罐子。

想了想,鲁南走到她身旁,客气地指着那瓶护肤品问:“不好意思,这个……我能看一眼吗?”

奇怪的要求有时候让人想不起拒绝,女司机一愣:“哦……”

鲁南拿起那个蓝色罐子,一边端详一边对女司机解释:“我媳妇让我帮她买这个牌子的东西,我看挺老贵,它……好用吗?”

“还行吧,能用,也没那么贵。”

鲁南笑着和女司机闲聊,拧开瓶盖。

“这个味儿……”鲁南微微一惊。

“它家的东西都这味儿,跟雪花膏差不多。”女司机说着,收拾桌上的东西。

鲁南愣在原地。从下午到达南津到现在,鲁南第一次感到震惊,还产生了些不祥的预感。半小时前,跟那瓶LA PRAIRIE同样的味道,他在总队的水房里也闻到过。当时乔绍言怎么说的来着?她说她挺喜欢这种雪花膏的“古早味”。

6

鲁南匆匆走出交通支队,在路边拦出租车。手机响了,他接通电话:“怎么了,吴队?抓到徐慧文了?”

“你在哪儿?”

“交通支队门口,刚做完笔录。”

“你在那儿等我一下,我很快到。”

“啊?你来交通队干什么……”

不等他说完,吴涵那边已经挂断。鲁南站在路边,看着夜晚的车流发愣。有些直觉,他不愿意相信;有些前因后果,他也不希望联想。

过了好一会儿,鲁南拨通了一个电话。

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,办公室里空荡荡的,短发的高个儿女人拿着手机站在窗边:“你莫名其妙让我和巡回法庭的弟兄去贴封条,闹半天你现在人还在南津。不是说好你今晚会从北京出发过来的吗?”

她叫方媛,是鲁南平日里作为法官的下属和搭档。傅东宏说她“脑袋里都是肌肉”,她对此的回应是“怎么可能,还有美食”。总之,这是个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的家伙。

“没辙呀,领导指哪儿我打哪儿。”鲁南声音如常。

“那你到底还能不能及时回来啊?”

“看情况吧。本来都准备颠了,突然又找我,不知道什么事……对了,我这回前脚回北京,后脚就来了南津,都没回家看老婆孩子。我琢磨着,等回头津港那边完事了,我好歹给家里那小子买个玩具啥的。你帮我查查津港有什么卖玩具的地儿。”

“你这土老帽,都什么时代了,直接网上下单不就完了。你儿子还小,买点儿安全的、益智的,比如GINCHO的彩泥……”

接下来的七八分钟里,方媛都在给鲁南科普当代橡皮泥的功用、材质,以及演变历史。鲁南质疑这东西是不是更适合女孩玩过家家,方媛立刻给他来了一通男女平等课题教育。电话那头,鲁南一边觉得这样的对话实在不着调,一边却莫名地慢慢平静下来。

说完橡皮泥和男女平等问题,方媛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:“南哥,你那边能看到月亮吗?”

“能啊,又快到十五了,月亮挺圆的。怎么了?”

“你不觉得今晚的月亮看上去有点儿红吗?感觉像血月。”

“啥意思?月亮熟了?”

“据说血月的晚上会出事,你小心点儿吧。”

鲁南笑出声来,他最后一点儿复杂的情绪,也在方媛的封建迷信中烟消云散:“你看是这色儿,我看是这色儿,全国人民看都是这色儿,总不能哪儿都出事吧?别胡说八道,说好的唯物主义立场呢……好了好了,我这边车来了,随时联系。”

鲁南看着吴涵的警车由远及近,挂断电话。这次通话,帮助他将乔绍言和雪花膏的事驱散出了脑海,他一边朝吴涵挥手,一边走向马路中央。他笃定刚才交通支队的事情是自己过度敏感,草木皆兵,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,方媛会一语成谶。

坐上警车之后,鲁南回头一看,发现后座没人,车上只有他和吴涵。鲁南有些不解:“吴队,咱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

“去个地方,找个人。最好有人陪我一起去。”

“怎么,总队的人手这么紧张?”

“搞清原委之前,这件事的知情范围不宜扩大。”

鲁南笑了:“神神秘秘地搞什么?让我陪你去,我不就知情了?”

“我信得过你。”吴涵沉默半晌,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
鲁南发现所有直接的夸赞、示好、答谢,好像都会让吴涵感到不适,他讪笑道:“我何德何能,比你自己队里的兄弟还值得信任?”

吴涵目视前方,边开车边说:“立功表彰会。”

鲁南皱眉:“什么?”

“立功表彰会,上台受奖的那个法警,不但圆满完成了押运任务,而且击毙一名劫车匪徒,逮捕另一名劫车匪徒。最重要的是,他将受重伤的同事及时送去治疗,救下了一条命。他那个同事叫刘白。伤愈之后,刘白通过司法考试,去法官进修学院学习。大概是看我离婚有年头了,老傅就把他介绍给我。”

吴涵这番话说得语调平缓,宛如背书,给出的信息却足够让鲁南震惊。他没想到吴涵的丈夫竟然是刘白。吴涵这是在感谢他救自己丈夫一命?

吴涵还是一脸别扭,扭头看着鲁南:“所以我才跟你说,我个人也很感谢你。”

竟然真是感谢,鲁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老傅啊老傅,可太会牵线搭桥了……”

很长一段时间,两人都没再说话。做好工作,尽职尽责,这是鲁南现在的人生信条。就像在水房跟乔绍言说的,鲁南不在乎当“工具人”,不在乎立功受奖,事实上他甚至不太在乎任务最终是否能够成功,只要求自己尽力就好。自己之外,不可控制的部分太多,何况在意就会产生执念,执念就是欲望,而欲望带来弱点,所以鲁南没有执念。

可他也并非一直如此,变成这样,是因为他有过太多的失望和绝望了。每次的失望,都会杀死一小点执念,同时也杀死一小点期待。

令人后怕的,还有那些死死拽住执念不放时,不得不做出的揪心选择。

那具尸体仰躺在地上,雨衣散开,像折断翅膀的巨鸟。

然而此刻,吴涵的话带来安慰。昔日的执念像一根小小的回旋镖,扎了回来,带着让人欣慰的美好未来。那瞬间,鲁南没想起开枪时候手腕发虚的感觉,忘记了那些伤心的时刻,甚至忽略掉十几分钟之前对乔绍言的怀疑。

非常值得,他想。

虽然不知道刘白娶了不会说好话的海象是什么感受,但鲁南觉得非常值得。

“好吧,咱俩这到底要去找谁?”警车拐上了高架,鲁南率先开口。

“你给我的那瓶漱口水,瓶口采到了DNA样本。”

鲁南一愣:“DNA样本?不会这么快就出现比对结果了吧?”

“比对信息库是非常庞大的,运气好的话一小时就能出结果,运气不好的话,一天也是它,一礼拜也是它——前提是信息库里真有和这个DNA相同的样本。”

“那到底出没出结果啊?”

“信息库里没出结果,但内网弹出一个吻合的比对结果。”

“内网?”

“公安人员的生物信息样本在内网上都有备案。”

吴涵没再继续往下说,鲁南想了想,脸色变了。他又一次想到水房的“古早味雪花膏”,还有刚刚在交通支队闻到的味道。他不愿意相信的,不愿意联想的,此刻都变为确凿的证据,砸到他的面前。

吴涵扭头,看着鲁南震惊的样子:“是的,漱口水瓶口采到的DNA,是乔绍言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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